王秀营
苏北农村,房前屋后有许多土塘,塘内泊着浅浅的清水,土塘虽连着水沟,但水流平稳,这正是鸭子最好的乐园。诗句“凫雁满回塘”,你可以想见鸭们聚会时的欢闹与温暖:咯咯咯的鸭叫声,挤满水塘的每个角落,咬碎了宁静与隔阂。有的友好的追逐,有的相互为对方梳理羽毛;有的爽性倒立身子,将肥硕的臀部展示给湛蓝蓝的天空,有的在那儿悠闲地荡着水波,满足而富有,就像梭罗荡舟在瓦尔登湖……塘内上演一出活生生的水面舞台剧。
我放鸭子的时候,正处在文革后期,因为家中没有余粮,就把鸭子撵到沟渠田野中觅食。春夏正是觅食的好季节,清晨的雾气还在锁着梦中的村庄,鸭们便咯咯咯地扑向庄外的水沟,急着去填饱饥饿的肚子。我也和鸭子一样饥饿,鸭子在水沟捕食,我就在沟旁找吃的,野姜、野蒜、芦根甚至油菜叶子,都成了我的猎物。田野喂饱了鸭子,也喂饱了我。鸭子无我,鸭们找不到归宿;我无鸭子,童年便没有知音。中午,我带着鸭子回到屋后土塘歇息,下午又和鸭子回到沟渠、田野中,直到夕阳挂在树梢,我们才一起回家。看着鸭们大腹便便的饱状,我会产生凯旋的惬意,鸭嗉子填满食物,圆滚滚地悬在脖子下,像口袋一样一走一晃,在夕阳的余辉中显出特有的佛性美。有的鸭子实在走不动,就把圆滚的嗉子先平放在地上,然后才蹲下身子,满足而渴求地看着我,我抱起鸭子,像抱着自己的小兄弟。
鸭子天性嬉水,可流水中的鸭子又把持不住自己,有时会“随波逐流”,水流中的鸭子求救似地望着我,我便用长竹竿将它拢住,轻轻地唤:“鸭,鸭,鸭,随我回家呦。”鸭子常能急中生智,稳住身子游过来。鸭子被土块或树棍砸晕倒地,我会心疼地找个瓢,先把鸭子放在泥地上,将瓢倒扣着盖住鸭子,用小棍轻扣着瓢顶,口中念叨:“鸭子,鸭子,你别死,抓把米粒喂给你!”更多的时候,我和鸭子要对付烈日暴雨,因为要看护鸭子,我的皮肤常能揭下干皮,雨中,我还要摆出鸭子的昂头姿势,鸭样地迎接风雨。鸭子懂人情,易亲近,我双手捧满黄澄澄的玉米粒,不时地撒上几粒,鸭们便围着我争抢,吵闹的咯咯咯声像无数的轻音乐齐奏,有的鸭子竟能跳起来将扁嘴拱着我的手心,我痒痒地将玉米粒撒了一地。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中夏绿蒂给小鸡喂食的场面让维特陶醉,如果夏绿蒂和我一起喂鸭子,维特的眼前就会出现天堂般的澄明景象。
天光云影,半亩方塘。永远的鸭子,岸上赤脚的孩童,都是我记忆中的宝藏。一汪水塘,一段岁月,都泊到我的灵魂中来。有关鸭子的梦,咯咯的喜悦,摇晃的嗉子,将中年的我一遍遍摇醒:吃饱了肚皮的我,居住在高楼中的我,一定还缺少什么。我们已经不再饥饿,可是另一种饥饿,更可怕地逼近我们,是的,我们缺乏辽阔的田野,我们缺乏真挚的感情……
呵,永远的鸭子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