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莉(教师作家)
想起母校,我的心就快活得要飞。
七十年代,母校的校园背景是一巨幅风景画,准确地说是一幅茶园图。远看,后山的一垄垄茶树连成一条条绿色的丝绦,自下而上地蜿蜒,消失在轻雾缭绕之中;走近,密密麻麻的茶树,如茵的绿草,鸟啾蝉鸣,自然界的所有天籁之音都在此争相演奏,或铿铿锵锵,或萦萦绕耳。捉几只蝈蝈,逮几只蚂蚱,网一网蜻蜓,捅一捅马蜂窝,哪怕蛰得满头是包,心底总是洋溢着快乐。我童年的快乐时光多半是在这里度过的。
事实上,母校在我记忆的档案中只有残缺的断章,像断臂的维纳斯。七岁时,非得右手绕过头顶摸到左耳,否则决不收我入学;八岁时,开门办学,她只认初中生和高中生,我们小学生全被推进村民家里;十二岁时,她才召唤我们回去。但是,人总是这么怪,一度痴迷,即使分开,也不能动摇你对它按捺不住的热情和牵扯不断的思念。我对母校正是这样一种情愫。
八十年代末,我以教师的身份回到母校,依旧眷恋着茶园,我怎么也没想到,在狠抓应试教育的年代,我的第一堂语文课竟是在茶园里上的。
开学之际,虽已立秋,硕大的知了仍然趴在榆钱树上吞吐着热气。有着三年教龄的我夹着精心备好课的教本,信心十足地走向教室。伴着高跟鞋的丁冬声,我的目光很快找到那块木制的班牌。门掩着,教室里鸦雀无声。
我轻嘘一声,推门而入。就像一盆烧得正旺的碳火突然遭遇了冰雹,这就是我推门之后的唯一感觉。我像雕塑一样立于教室门口,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座位。一会儿,我开始头昏目眩,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脸上的毛细血管在一根根地僵硬。接着,我本能地咆哮道,他们哪儿去了?当然,“他们”指教室里空出一半座位的主人。回答我的是二十三张失色的脸和二十三双惊恐万状的眼神。不用问,娘子军的表情已足够说明,男生在捣鬼。我硬撑住讲台,没让自己倒下。
好久,一个名叫张翠霞的女孩蹭到我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说,老师您别生气,男生都躲在后面的茶园里,他们只是想考验考验您……
我的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:征服他们。
我放下讲义,在一群女生的簇拥下直奔后山。
沿着熟悉的斜坡,一垄垄的茶树青翠欲滴,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芳香。顺着每一行茶树往前找,快到山顶时,我的眼前出现一幅异常熟悉的画面:那群捣蛋鬼,有的蹲在树下捉蛐蛐,有的拿着弹弓射鸟,有的握着枯枝当枪、棍棒当剑对打,也有两人倒背着玩“簸簸箕”这种游戏的,见到我像兔子受了惊吓,左窜右跳、东躲西藏……我的脑海里忽而忆起儿时的事来,他们多像当年的自己!如果作为老师的我能因势利导将他们引上正路,不就接受住了考验吗?
有了这种念头,我不再愤怒,也不再讨厌他们,反而觉得他们淘气得有些可爱。我调整了一下表情,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:“同学们,你们知道吗?这个茶园也是老师儿时的乐园,今天我们师生就在这里以‘茶’为话题上一节语文课,好不好?”听了我的话,四十六双腿停止了窜动,四十六双眼睛放出光彩,四十六张嘴巴异口同声地叫好。
我们围成一个大圆圈坐在那棵高大的榆钱树下,开始了一节不同寻常的语文课。我采用问答的形式上课,我问土城的名茶是什么,世上最早种茶、制茶、饮茶的国家是哪个,喝茶有哪些好处……他们一一答出,见我点头就高兴得手舞足蹈。看他们得意的表情,我想该我表现了。我迅速抛出又一个问题,我国的茶分哪些种类?这时,不少脑袋开始摇晃,接着好多双眼睛不断对视,最后求救的眼神一起投向了我。
真的很感谢走南闯北、嗜茶如命的父亲,他教我的“茶经”此时成了我的“绝活儿”,“绿茶、红茶、花茶、乌龙茶……”我一古老儿背了一通,我看见了同学们那一双双睁得又大又圆的眼睛。后来,同学们兴奋地与我探讨喝茶于人的好处,探讨茶花的象征意义,我们唱着家乡的采茶歌结束了这节特殊的语文课。
离开茶园的时候,同学们纷纷叫嚷“老师,对不起!”“老师,我们再也不惹您生气了!” 看着同学们脸上、眼睛里溢满了笑意,我感觉到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诚意和快乐,就像那大海里腾起的浪花,一朵朵、一片片、一阵阵,晶莹剔透、绵延不绝、层出不穷……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