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 子
至今,再也没有像我们前辈那样耕种的庄稼人了,再也难以寻找到一处纯粹的乡村了。
多年以来,当我工作劳累,游走乡村,继续第二天的工作时,我得穿过乱七八糟的水泥房子,穿过一条又一条喧嚣的公路,才能看到田野。呈现在我眼前的田野,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,她已经被现代工业,被现代人的贪婪,蚕食、宰割得所剩无几,最终会被那些腰缠万贯的受益者一点点吃尽。我游走的乡村,早已面临着这样的命运,她离城市不近不远,理所当然要成为官商的
囊中物。在这样一片生长庄稼的土地上,已经是城市人未来的“乐园”,田野和山林都不再属于庄稼人,他们只是暂时栖息在这块土地上,暂时在土地上种植庄稼。家园,已经不属于他们。所以,我游走的乡村,是被命名了的,什么莲花寺路、圆通街、园艺路,农人的门上,是挂了门牌号的。我游走的乡村,不久将是一条条街道。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。是现代城市人的“乐园”!
每当游走在这样的乡村,站在将要被砍伐的松林上,我就开始遥望过去的乡村,遥望故乡的那片土地。那是一片纯粹的农耕图景。我看见我的舅舅,以及像我舅舅一样的农人,他们,在那里生活、耕作了一辈子。没有人再像我的舅舅一样种庄稼了!四季的庄稼,都是精耕细作,那样的虔诚,勤劳。
仍然记得下雨天,舅舅犁田,披一张厚实的蓑衣,戴一顶宽大的斗篷,肩扛犁铧,赶着一头肥壮的水牛,走在田埂上的情景。已经不年轻的舅舅,吹着口哨,有时唱着歌,那样悠然自得走在湿淋淋的泥路上,那样悠然自得,赶着水牛走进水田。这样的季节不是冬天就是春天。栽秧子前,水田是要三犁三耙,从来不马马虎虎对待庄稼,对待土地。舅舅下田的时候比别人多,有时是寒冬腊月,他赶着牛下田,依然是悠然自得。我舅舅,在雨蒙蒙的丘陵中,和他的牛儿成了一幅自然的农耕图,也是水蒙蒙,雾蒙蒙。
天气好的黄昏,舅舅还喜欢坐在场坝读读古书。线装书,发黄,竖排,不知是哪个时代出版的。实在没有事干,他就去坡上去田间转转,看看庄稼和水田,他的心里就很舒服。我舅舅其实是一个诗意的农民,不但庄稼种得好,还会享受大自然带给他的乐趣。他一辈子在土地上耕种,生活得不富裕,但很满足。一家人的吃穿不成问题,屋子的围包里堆满黄谷,舅舅就可以悠然地过他的冬天,悠然地和他的朋友进小酒馆吃酒,悠然地转山,读几页古书。
这一切,似乎都成为了历史,舅舅的两个儿子,安详、安富,年年进城打工,春节才回家几天,他们在异乡奔波来的钱,就是把我外公外婆舅舅舅母留下的一座木质青瓦房,变成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子。他们,再也不能像他的父辈一样种庄稼,也不能像他的父辈一样享受悠然的乡村生活了。
没有人再像我舅舅一样种庄稼了!
而我,从来都没有真正和城市融合。走出故乡,我的灵魂总是在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上游走。我总是在每一个季节,望见故乡的庄稼在风中生长、摇曳,望见像我舅舅一样的农人艰辛又悠然地躬耕在土地上。
卢梭说:“农业是人类的第一职业:最有价值,最有用,也最高贵。”我们是从来不把农业当着职业的,更不要说它是第一职业。最有价值,最有用,也最高贵的农业,是一代又一代庄稼人在经营、耕作,而他们在我们国度,是贫穷、低贱者。他们养育了整个人类,却没有人仰望过他们,连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。
工作之余,我一直想找到一方纯粹的乡村,这样的寻找总是落空,我的周围,哪怕走上一二十里地,也找不到一方纯粹的乡村了。城市以推土机的速度连年向着乡村拓展。再过几年,走上三十里四十里地,我可能都难以寻到一寸生长着庄稼的土地。那时,我真的只能在高楼的重重包围下,回望故乡的庄稼地,回望滋养了我们生命和灵魂的庄稼。
养育我们人类的,不是城市,而是正在被宰割的乡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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