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泽坛
就在今日,就这么孑身一人,缓缓行走在回家的途中。
走哦,走——
那一串脚印,历劫红尘,结满莲蓬;那一口呼吸,郁结透明,润湿梵经;那一颗心脏,千疮百孔,荡起律动;那一次相邀,柬书陈旧,未赴约定。
呵,我听到了天使的声音,远在天际,尽在咫尺,昼夜不息,声声召唤,召唤着离家弥久的孩童。
五台——
佛的城池,我的故地。
高耸的台顶,阻挡不了浪子的脚步;朱红的长墙,藏匿不住待寄的家书;层叠的云阁,遮盖不了放飞的香信;庄严的佛龛,封锁不住迟来的悔悟。
总在千里之遥,培植着千年相思;总在千年之后,眷恋着千里莲池。
奔走千日,斗转星移,心未远行;沉浮千载,日升月落,根未漂移。
我,回了——
寻着旧日山径,辨识着旧日彩虹。我已沐浴多时,斋戒多时,只为这迟来的归期,在这个秋日的午后,这个回归的良辰。
踏入清凉之谷,触摸清凉之石,我的世界升起一片清凉,清凉着燥热久蚀之躯。
我的尘缘尚存,我的余孽尚重;我的夙愿摇摇欲坠,我的终点遥遥无期。
然而,我毅然地转身归来,算是一次约定已久的省亲,或是一段磨砺之旅后短暂地休憩。
拖着疲惫之履,怀揣凌乱的心事,就这么慌乱地踏进久违的院落,是否惊扰了满城的宁静,弄污了席地清纯。
曾经的高洁,陷落泥泞;曾经的誓言,掷地无声;曾经的感动,浸入死水;曾经的梦想,化作流星。
呵,我佛慈悲——
煎熬蔓延尘世,欲望席卷八荒;南溟不见鹏影,北海难觅鲲迹。
哪里是我的逍遥之旅;
哪里是我的栖身之地。
匍匐你的脚下,感受物之语;漫步你的周围,奢求心灵布施。
昔日莲池,结满翠绿;昔日佛珠,印满指纹;昔日灯火,洒满殿堂;昔日梵曲,荡满寰宇。
我就此躺倒在心的温床上,掀起一角睡帘,侧身走进。
侧身——
只为轻轻地,轻轻地靠近你。
我是一颗青莲上欲坠的晨露。
时日太久了,我的着痕消失殆尽。折射的彩影早已风干,投入柔波涌动的一池碧水。
就是这池碧水,供养着赖以生存的根须,维系着千磨万砺后的又一次轮回。
我的生命之杯始终溢满着,溢满在无数空虚的光阴里。
红尘漫漫,心路漫漫。焦渴待毙的时候,垂死挣扎的时候,依旧奢侈地饮啜,肆意地挥霍,从不知珍惜哪怕仅存的一滴。
容量殆尽的瞬间,又有新的养液酿满西天,从无形的指尖下注,下注……
终日浸泡在爱的养液里,我却疯狂地四处找寻着爱。爱未远行,心已远走。
终日攀附在爱的指尖上,我却疯狂地四处追逐着爱。爱在身后,心已流浪在荒凉的陌生渡口。
摸一摸破损的衣袋,空无一物。忏悔早已跌入万顷莲池,弄污了一纹儿碧波,连同碧波上绰约的莲瓣。
我又将躲进曾经的温室,等待着曦光漫起的时候。
夜深了,莲瓣轻轻合起,孕育着一帘幽梦。
帘内的我,能否拾掇起欲坠的晨露,赶在黎明来临之前,串一串儿祭献的佛珠?
我是一抹佛珠上模糊的指印。
年深日久地触摸,有了太多的重叠,早已不知身陷几层。
数百座庙堂里,转动着数千条珠链;数千条珠链中,捻动着数万颗佛珠。哪一条才是我的献礼,哪一颗才是我的前身?
穿梭在五台之中,拥挤在同门之间,我在费力寻找着往日情缘。
拍一拍门楣,揖手叩问——
谁是我,我是谁?
诧异的表情挂满山门的时候,我知道,道别的时刻再一次来临。
陌生堆满沟壑,忘却撒落山坡。模糊使我迷失,迷失在熟悉的故地,迷失在佛指的边缘。
——还是甜甜地睡去吧。
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。
轻轻挑起那一袭睡帘,再侧身走进,轻轻回到你的身边。
就是那一刻,电光石火的瞬间,幡然醒悟——
我就在小我的心里,被牢牢封闭在狭窄的空间。
我的模糊,因了心的浮躁;我的迷失,因了心的忘却;我的困惑,因了心的狭隘;我的找寻,因了心的相约。
翻身坐起,伸出颤抖的指尖,轻叩着这扇业已转动的法门。去重温一次次久违的触摸,触摸之下荡起的粼粼柔波。
我看到了,看到了触摸下的纹印,纹印里清晰的脉络。
就是这片纵横阡陌的脉络,给了我纵横天地的气魄。
沿着通畅的脉络,我在飞奔,如逐日的夸父,追赶着天际处一盏摇曳的灯火。
我是一粒佛台上余烬的烛火。
这么些年过去了,佛台高筑,星火犹存。
多少的日子里,总是仰望天窗,凝视漫空的星火,辨识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颗,却总也找不到准确位置。
哭过了,笑过了,叫过了,骂过了。我已筋疲力尽,颓然瘫倒在泥泞的旅途上,幻想着泥窍开门。
每每这个时候,总有母亲的话语一声又一声轻叩着迟钝的耳门——
你的命,永远呆在佛的手心。你就是佛龛上的一星儿火苗呵。
呵,呵,幻想再一次展开无形的翅膀,飞越山川,飞越屏障,飞越塔寺,飞回旧日家门。山川险恶,屏障重重;塔寺深深,家门紧闭。
储量殆尽的时候,智慧之光摇摇欲熄。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——
吾将归于何所,止于何依?
今天,我为攫取智慧而来,为乞讨精神食粮而来。你的布施堆满每一角隅,却不知留给自己的是哪一份。
惶惶地环顾着五髻之台,攀越每一层楼宇,翻检每一缕香馨,我在四处推敲着脱却烦恼的“不二法门”,找寻着泥丸开化后灵光闪动的菩提。
世人已散去,唯留佛灯下一剪身影,身影遮掩住的一颗沧桑之心。
站在出世和入世的岔路口上,我的抉择只在一念之差。
四处又漫起凝重的梵唱,穿透墙壁,穿透身躯,穿透浑浑噩噩的心室,涌荡在渐清渐晰的脑际。
——智慧无处不在,心的历程无止无息。
我是一声梵经上颤出的单音。
沐浴在圣乐的汪洋里,我是一尾自由自在的鱼。
木鱼敲响的瞬间,我的悠游已经开始。无需目的地,我的旅途漫过朝夕,漫过四季,漫过万物的边缘,漫过西方的神圣东方的神奇。
只要有梵经诵唱的地方,便颤动着一声活跃的单音。
遥想那一年的莲台上,无形的纤指轻触经卷,弾飞了一颗盈余的音符。乘着黎明唱响的宏韵,划向红尘,划向红尘翻涌的天际。
我的离去,其实是你不经意间的一次偶然失误,或是你精心设计的一次警世游历。
今天,我的回归,算是对那一次失误的补偿,还是对迷途中无数羔羊的再一次启迪?
数十年的光阴飞逝,我不能回答自己。
虽然,每一次的跋涉充满艰辛,我早已无怨无悔;虽然,每一步的找寻充满困惑,我总在愉悦地验证着一个道理——
无物即无我,无我亦无物;物我归一,物我相随。
答案藏在心里,而心门依然紧紧关闭。
呵,虔诚地祷告一声:
文殊师利——
即使你指中莲华绽出金光,光影遮满天地,我能接住几滴金雨;
即使你手中火剑啸出霹雳,劈开弥锁经年的烟云,我能坦露出多大一块心迹。
转身离去吧。
今天不是我回归的吉日;我的路标不在这里。
是的,徘徊于台怀,我找不到路的基石。我的路基安静地躺在山外;我的旅途绵延在喧嚣的尘世。
招一招手,接来一泓清泉,擦拭蒙垢的瞳孔。
再招一招手,扯来一片云霞,缝补破碎的行衣。
我将背起干瘪的行囊,毅然踏出山门,踏出十万大山的羁绊,重回现实,继续走完夙夜不息的人生之旅。
山外的柳笛隐隐响起,在一遍又一遍地召唤着缺失已久的那声单音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