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秀营 一 马陵山从山东一路奔到宿迁城南,如一条苍龙,横亘在苏北平原。山不高,却奔腾有势,肩负莽莽林木。在山根和城根结合处,有一处古式院落,名曰:项王故里,古墙灰瓦圈定的院子里,一棵粗壮的古槐树,伸臂膀展阔肌,凭山眺水,一副跨越千年历史的霸气。 这棵古槐有一个响亮的名字:项王手植槐。一棵槐树,一个楚国小男娃,彼此因缘得以彰显,古槐因和英雄相连,得以显贵,项王因和古槐牵手,根得以延续。遥想项羽十岁那年,祖父项燕被秦军逼迫自杀,楚国灭亡,叔父项梁决定带他到苏州避祸,临行前项羽就栽下这棵槐树,以此作别生养他的土地。行同心声,在项羽幼小的心灵中,也就埋下了抗秦复楚的种子,从这棵槐树旁出发的项羽,仿佛就是一尊不知疲倦的战神,开始了生命的奔跑。伴随着手植槐叶子的沙沙声,项羽跑出了巨鹿之战,跑出了西楚霸王,跑出了乌江血溅战袍气壮山河。在乌骓马的嘶鸣声里,手植槐承载了项王的生命之重,又演绎着楚人的震撼、怀念及崇敬,它跑呀跑,生命的姿态遇见清爽挺拔,它跌宕在各个朝代,生从死出,似死还生,埋了又再生,一直在追逐生命的深度。虽历经千年风雨,生命仍然肆意张扬,坦荡蓬勃。 因为这是项王的生命,通感于植物王国中一株古槐,又因为这棵粗壮的古槐,反照了后人心灵仰慕的饥渴。手植槐之歌,从项羽的出生就开始了。当地流传,项羽是秦始皇和东海龙王三女儿的私生子,龙女私自生下项羽后,让贴身丫鬟把项羽送到人间,叮嘱说:“你把我的孩子选在一个好地方,但不要给他穿任何衣服,我在这里再想办法。”丫鬟把项羽放到宿迁马陵山脚下的一户人家旁,因是冬天,项羽赤身裸体,浑身打颤,丫鬟不忍心,就顺势攥了几把茅草盖在项羽的身上,不料回头一看,项羽竟变成一条草龙。后来,又有传说,说是龙女让丫鬟送来一颗大力丹和一颗帝王丹,本是让刘邦吃下大力丹以保护项羽做帝王,不曾想帝王丹被刘邦冒领了。不过,项羽虽没有登上九五之尊,然自凭这一身龙骨龙胎的胆质,也足够不择手段的帝王们惭愧万年。 手植槐的周围,各种树木围拱,自是清凉一片。别的不说,单是梧桐,就和古槐相伴不衰。时至今日,有一棵发根梧桐,已是第四代再生树,据说项羽的衣包就埋在这棵树的下面。手植槐因此不是孤独的树,它的根可以伸向任何庇护主人的地方。 二 一般的槐树,杆细,枝俏,叶密,成人脖颈粗细。项王手植槐显得高大、健美,它的主干粗壮,需三、四个成年人才能合抱,外表朴拙,质感强,布满树鳞和片沟,然力道连贯,气力簇拔,浑然向上。两根次主干,呈“v” 形,如一个大写的“人”字,烙在天空,其中一支虽遭雷击,然伤口处,裸露胆魄,龙质凸显。再往上,繁枝密布,叶片匝匝,搅云伴星,蔚为壮观。整体看,又像一尊复活的战神,正举鼎仰视,气宇轩昂。 手植槐,它扎根在国家纷乱的年代,扎根在反抗强暴的岁月,自然成了一棵代表楚国的战斗树。它虽质朴,亦然可以奏出战斗的歌声。它战斗,可以在硝烟中自编战歌;它战斗,可以在暗夜里默默聚力;它战斗,可以把主人的魂灵笼在胸中;它战斗,枝叶化剑正气在手。千百年来,春的明丽,夏的繁复,秋的俊朗,冬的刚肃,无不弹奏主人拼杀的颤音,无不在聆听有关主人的传说、民谣。 项羽,是一株战斗的槐树,一株抗暴的英雄树。在黑云压城、残暴肆虐的张狂中,在“天下苦秦久矣”的呻吟中,项羽挺身而出,不顾个人安危,坚决捍卫楚国的尊严。正和这株古槐有诸多形神兼备处,项羽身材魁梧、高大,双瞳孔如电,令对手胆寒,战剑一挥,义气薄云天。他仿佛是战争的优秀操盘手,用“快战”的妙法,完成了关于战争的最好表达。《史记》载巨鹿之战说:“项羽乃悉引兵渡河,皆沉船,破釜甑,烧庐舍,持三日粮,以示士卒必死,无一还心。”楚军同仇敌忾,勇冠三军,击败不可一世的秦主力,成一世霸业。项羽是盖世英雄,以强摧秦之强,以暴施秦之暴,以当时最流行的法家方式,酣畅淋漓地为六国人民报了仇。 因此,项羽的战斗有着深厚的民众土壤,他是这块土地上的古槐之子,是人民接力传诵的大地之子。 三 培根说:“人的美德犹如名贵的香料,在烈火焚烧中散发出最浓郁的芳香。”项羽的美德,在楚汉相争中得以彰显,在考验面前不改人性本色。虽经战火焚烧,血肉拼搏,项羽还是项羽,一个朴实如槐、美德如花的项羽。 项羽的人性美是第一位的,他是人性美最好的表达者。他的人性理想、纯粹、忠烈,不掺杂虚假的、龌龊的念头,这是本色英雄最能撼人心魄的魅力所在,也是世人仰慕的高度。他诚信,爽直,在战争中更见光彩;他关爱士卒,有妇人之仁,对敌人也能网开一面。项羽的人性美和争权夺利无关,和“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”无关,和算计大将、谋杀功臣无关。它和精神、义气相连,它和太阳、月亮的高度齐肩。 项羽的人性美有三朵小花,即高贵、尊严和爱情。高贵即贵族的高贵,恪守原则,注重操守,虽与小人为伍,但清浊自辨。尊严是做人的底线,深陷十面埋伏也不可自毁名节。爱情是烈火焚烧,忠贞无二,是战场上空凄美的月亮,是绝唱。 项王,宁要六国不要帝王,宁要霸王不要家天下,这是人性的高度。做帝王可以不学刘邦,做人却不能不学项羽。 正如项王手植槐,自有它的槐性。夏雷秋霜,掩不住开花、结子的芬芳,看那槐花,一串串,一簇簇,掩映在一片嫩绿之中,馨香阵阵。那槐子,硬实味美,可观可食,吃在嘴里,滋润在灵魂深处。 四 手植槐遭雷击,是个不争的事实。 雷击发生在文革期间,手植槐西面的次主干被击断,留下碗口大小的鲜痕,目击之处,撼人心魄。 这个雷击处像一只大眼睛,含着悲情,使人想到主人项羽垓下自刎那悲壮的一幕。 升迁者可以编造历史,因而喜常是虚假的,落井者只能任他人精神虐杀,因而悲是真实的,然而在悲与喜之间,项王始终是霸王的姿态,因为他驾驭者悲与喜。手植槐以它洁白、硬朗、木质的自剖,再现项王一个壮丽的贵族式的完美。项王的一生,一言以蔽之,即完美,譬如巨鹿之战的辉煌,完美;四载相争中的人性显露,完美;垓下自刎的轰然倒地,更是完美。肉体的血喷,精神的升华,尊严的实践,甚至是爱情的相约,都堪称冷兵器时代的典范。完美的悲剧中,项羽完成了精神涅槃,他自然成了气盖山河、义薄云天的神。 在气节说作为主流价值观的年代,贵族项羽的选择显然是正确的,他站在了气节的最高度,矗起了新的精神高峰。自项羽之后,气节、操守就成了中华民族的魂,项羽也就成了民族大英雄,他有取之不竭的气节之源,引领群星灿烂的精神天空。刘邦称帝,富贵荣华,他只是矗立了世俗地位的高峰。打个比方,刘邦的高峰像珠穆朗玛峰,在人间矗立,项王的高度像太阳,光照环宇。 手植槐的根深扎在地下,项王的根扎在民族的深处。正如人们怀念肖邦,从肖邦故居觅得爱国情愫,人们怀念左宗棠,所以对左公柳肃然起敬。项王手植槐是名副其实的槐树王,大江南北子弟多,时日愈多,槐树愈多,枝叶婆娑,与大地常在,与项羽常在。手植槐是一棵英雄树,是一颗有正气的树,更是一棵有灵魂的民族树。 此文已刊发于《翰林文学》2011第四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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